蓬莱：方宇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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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歌：杨桐菁

第四十四话：华之局 · 牵动

又过了三月，正值柳花飘絮的季节。

幽静的庭院里，那恬静的少年在他人的陪伴下，独自立在石桥上，俯瞰桥下水中的游移之景。他的面容越发越温和，许是即将为人父的关系，让他的心境有所变化了。同样的，他的腹部也高高隆起，比寻常的八个月身孕还要再大些。这不禁让人好奇，侧夫人真正怀孕的月份。

“桐菁。”

不知不觉中，一把桃花伞向自己递来，遮在自己的顶上，少年越过头去，见到身侧的人，轻声唤道，“月梦姐姐，你来啦？”

月梦点了点头，看了桐菁那隆起的腹部后，又抬首直视着少年来，“我刚处理好事务，就顺势来这里探你。嗯……你这身板明明就是如此地娇小，可肚子却是越来越大了呢，想来再过不久，这娃就要坠地了吧？温衡他们有说什么吗？”

闻言，桐菁嗤笑了一声，用手摸了摸肚子，随之言道，“温宗主说了，为了将来的临盆可以顺畅，让我时常下榻走走看看，这样有利于分娩。也不要经常坐着或是躺着，能动就多动些。毕竟，呵呵……”

话说到了末端，转为桐菁的银铃般的笑声，这不禁让月梦觉得少年没有把话说完，可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，也就不追问了，只是与他一并轻笑迎合。一个意识下，那把伞往桐菁的方向又倾斜了些，皆大部分都是遮着少年，而自己却愿意为他立在阳光下。

“桐菁，以后努力点，和尊上多生几个~然后，把其中一个娃送给我哦~”

“啊？”

“哈哈哈……开玩笑的啦，逗你开心的。”

月梦一时兴起，轻飘飘的话语掠过了桐菁的耳畔，看似无关轻重，却为以后埋下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来。桐菁无奈地笑了笑，不时地看向自己的腹部，悠悠道，“多生几个啊……姐姐还是放过我吧。仅是这一胎就让我和尊上提心吊胆的……凡事只能是可遇不可求。”

“也对。我只愿你平安无事就好。”

月梦投下真挚的情感于话语中，他一细想起来，只觉如今的桐菁和安依涟相比，真真是幸福多了。如果当初方老门主多用心些，多给予一些耐心，想来他和安依涟也不会走上这条至死不见的路了……

尔后，桐菁将双眼瞌成一线，心思也在顷刻间转变，他别过头来，望着月梦如花如雪的侧颜，下意识地便将话语诉出了口，“月梦姐姐，明日会发生一场大事。你可要帮我一把啊……”

听到这话，月梦目露诧异，心中惶惶不安，再望向桐菁那沉稳的神情时，无需言语表达，已是证明他心中所猜测。他随之向桐菁一个凑近，握起那白皙的手掌，稍稍使力扣着，“桐菁，这也来得太快了吧……你确定要在此时这么做？不然，我们可以等你生下了孩子再……”

“时机已然成熟，此时不动手，更待何时？”

桐菁打断他的话，坚决地表达自己的决心。

“我也知道此举凶险，会祸牵我身边的每一个人。但是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。为了尊上，为了腹中的孩子，为了我自己，更是为了你们，我怎样也要搏一搏了。姐姐，原谅我的执念，就让桐菁任性这么一次吧……”

月梦明白，明白少年的决意。更是再清楚如若这孩子一旦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时，无论旁人再怎么苦苦相劝，他都不会理会，只会继续坚持到底。而当初，就是自己答应会帮他的，如今想要反悔，着实是难了。他不自觉地深叹一口气，那扣着的指间是更牢了。

“好，我安月梦说过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，那我便不会食言。不过，桐菁，答应我……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，知道吗？”

桐菁把空置的另一手覆在月梦的手背上，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
“嗯，我答应你。”

他轻呼出一口气，闭上双眼一会儿后，又睁开了双眼，对着暗处候着的某人置下话语来，“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？”

“属下遵侧夫人之令。”

落叶轻拂，落地无声，风平浪静，仅是水面上几圈涟漪激起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隔日，大殿上。

四宗门为首，其余的亲族长老和臣子的依序排列恭候，包括武玲生和方涛一众。众人皆将目光投注于那端坐于门主之位上的方宇瀚。放眼望去，这一切看似和平日的议会无异，但今日这大殿上环绕的气息很是低沉、压抑，处处溢满着窒息的氛围，让底下的众人都不敢深吸一口大气来。

特别是今日方宇瀚那副严肃的尊容，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。仿佛眉宇间和双眼中，是严寒冷峻，只要稍加用力，足下的薄冰便会为之一碎，尽把人拖入不见底的万丈冰渊中。

随即，他把头一斜，将其用置在扶把上的托着，夕色的双眸瞌成一线，冷冷地先发出声来，“想来，你们也听到外头的传闻了吧。这究竟是实？还是虚？嗯？”

此话一出，众臣不约而同地落下了双膝，战战兢兢地俯下首，不敢直视座位上的方宇瀚。然而，方宇瀚见此，紧接着他那浑厚的声音更为低沉了，径直地散发出让人为之一颤的惊惧来。

“临海权，是掌管这蓬莱存亡的根本，有多么重要，就无须本座多释了吧……可是，怎么在转眼间居然会流落到花霄灯道这种烟花柳巷不堪的地方了？！”

门主一怒，好比天地裂震，惊晃得众臣不知如何是好，完全处于不敢动弹的境况下。此时，众人的眼瞳也开始缓缓地移向某处，紧盯住于某人的身上。

紧紧地盯注在本该掌握着临海权的执掌者——武邑生的身上。

武邑生眼见如此，心中又是怒，又是惧的，但话锋直指得那么明显了，他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。他将双膝一挪，领着身后的武引奇一并往殿前凑近了些。仔细一看，能见到武引奇整个人颤抖得厉害，脸上的表情是懊悔不已，豆大的汗滴不断从额头和头皮间流下……

“滴——”

汗滴一落，安静许久的殿上也传来除了方宇瀚以外的声音。

“臣武邑生参见尊上……回尊上，外头那些流言确实是属实的……而这造成临海权外流至天居赌坊的，正是小儿武引奇。”

话音一落，众人的内心愣是惊诧起来，完全是不敢置信。但对于某些人而言，却是镇定得很，心里再明镜不过了。方宇瀚压抑着心中快涌上的怒火，用着低得不能再低的语气继续问道，“原来还真像外头流传的那样啊……堂堂一个武家公子，墨宗的继承人，居然因一名小妾，不惜染上赌瘾，只为替他赎身……甚至离谱到居然拿临海权去抵押！武邑生，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、儿、子、啊！”

“尊上息怒！是臣教子无方，求尊上息怒啊！”

真是恨铁不成钢啊！他武邑生活了那么久，第一次尝到这么屈辱憋屈，竟是因这不出息的儿子！当初就不该听信这混小子的话，居然还真的把临海权的归属契约给他了……失策啊！！！

“荒唐！”

方宇瀚挺直了身，甩手一摆，立即掷语而下，“一句“教子无方”，就想抵过他犯下的错吗！武邑生，你是当本座好糊弄的是吗？！居然此事是由武引奇铸下，那就该由他承担！来人、把他给本座拿下！”

“尊上不要啊！”

“尊上饶命啊！”

方宇瀚怒语掷下，武玲生各个都惊动起来。全都一鼓劲地挺身上前，纷纷跪在殿前为武引奇求饶。武引奇更是害怕得激动求饶起来，他很是明白，何谓“君主一怒，后患无穷”这话。他对着尊上又是磕头，又是求饶的，痛苦的面容扭曲到了极致。

武玲生急促地附议，“尊上，人非圣贤，孰能无过啊！既然错已犯下，那不如让引奇将功赎过吧！请、请尊上看在他多年将临海一带管得井井有条的份上，饶了他这次吧……”

方涛亦是，“父亲，儿臣也是附议。武兄他虽无功，但也是有劳，儿臣恳请父亲再给他一次机会！”

“是吗？”

就在此时，一阵轻柔的声音吟出，随之引得众人循声望去。

只见，跪了许久，一直在静观其变的月梦站了起来，他将遮挡脸侧的浏海尽数拨向耳后，冷眼望着武邑生一众，淡定地言道，“大少主和夫人是想说武公子“劳苦功高”吗？可据臣所知，并非如此啊~ 不信的话，不妨可以听听韩宗主是怎么说的……”

月梦在这时候发出了这样的语论，又将其抛向韩词，让他接着说下去，使得韩词整个人愣住了一下。但当他看到月梦对自己抛了个眼色后，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某位少年的话来，瞬间让他心神意会，直接贯连在了一起。紧接着，他也跟着一立，向方宇瀚敬了个礼后，便细细道来。

“禀尊上，臣是法宗宗主，自是知晓律法严明，条规清凛之说。临海权一事，臣无法定夺，也不清楚。可是临海一带发生的境况和臣所知晓的，臣必会如实相告。”

“此言何意？”

“这几月来，臣在临海一带巡视，竟发现人人传颂的繁荣背后，其实是另有隐情。我们所看到的皆是他人特意呈现的，而这覆盖在浮华下的真实实情，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。”

听到这话，武引奇猛地昂起头，在韩词接着说话前，抢先道，“韩宗主，请您不要无中生有，含血喷人！你我之间的纠纷已不是一时的事了，这可是人人皆知！” 紧接着，他把头一转，正视着殿前的方宇瀚，力争道，“尊上明鉴，罪臣真没做过此事啊！”

“既是觉得无辜，那等韩宗主说完了，也不迟啊。”

就在此时，一阵熟悉却令人惊讶的声音传来，让人不自禁地望向那儿过去。

只见，身为暗卫领首的卫筝罕见地挺身而出，对着尊上敬下一礼后，细细阐述自己的看法来，“禀尊上，临海权是蓬莱的命之根本，如若这执掌者无能却不断滋生事端，甚至做出危害蓬莱的事情……臣斗胆一问，这执掌者又是否还有资格继续管理这“命之根本”？”

（这卫筝平时寡言得很，如果不是事牵尊上，他绝不会随意开口的。这一次，怎么会……）

还来不及让武邑生反应过来，月梦又开口附和起来，“臣附议。如果武公子真的觉得自己无辜，想要争取公平，那不如等韩宗主说完，殿上的众人再评理也不迟啊。就让大家来一评，武公子身为临海权的执掌者，是否是合格的。”

“就如安宗主说的那样，众臣皆在，本座不会妄下决断的。韩宗主，你继续。”

“尊上英明。”

有了方宇瀚这一语，韩词终是可以肆无忌惮了。他敬礼应承后，继续补充起来，“臣查过，临海一带近年来，无论是出海税还是码头税是年复一年的增涨，已不是普通老百姓可承担的税务了。而且，那些老百姓也有对此反映过，可都被墨宗当作是无赖来驱赶，使得人来人往，繁荣热闹的临海背后，是民不聊生的一面。”

“然而，最不堪的还不止如此。如今的临海，已成了灰色地带的交易场所了……那些付不起税务，只能以借贷的方式来还税的百姓，全落入越滚越高的巨额利息中。一旦还不起了，便会被逼得家破人亡，妻离子散的地步！无数的良家妇女，懵懂稚子纷纷强制被贩卖为奴、为娼、为仆，其下场只能以“凄惨”二字来形容啊！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竟有此事？”

“这、这太离谱了！”

随着韩词的阐述一出，整个大殿的氛围直掀起了惊诧和热议起来，让人无法置信。应该这么说才对，不是不知，只是装作不知而已。向来都装作充耳不闻，事不关己，在事情败露后，怎么也要装模作样一番，不然被人无端参一本，那可就不好了。

这一点，方宇瀚知，安月梦知，温衡知，所有心中明镜的人皆知。只是不捅破而已，但今日这么一出，实是让人更见识到这些装作若无其事者，丑陋无比的一面……

“没、我没有那么做过！是韩宗主在诬蔑我！”

武引奇至死也不想承认自己犯下的错事。他很清楚知道，如果自己真的应下了，那祸及的便不是自己一人而已，还有整个墨宗，整个武氏一族，都会覆灭的。他不能让此事发生，“韩宗主说得如此地真切、无异，但凡事都该讲证据啊！”

“是啊，妾身虽然深居后院……可也觉得引奇说得有理。尊上不能只听一方的说辞啊！”

武玲生也算是打破砂锅了，决心一帮到底。

武邑生：“没错，韩宗主，您要人心服口服才是。（韩词，就算你真的那处证据又能如何……临海一带都是畏惧我墨宗的势力，绝无人敢替你作证的！）”

听这挑衅的话语，韩词不悦起来，可当下又拿不出证明。他多次想让那些深受其害的百姓挺身一争，但奈何墨宗一手遮天过久，各个皆惧于墨宗的势力。这下，该如何是好……

“很好，今天我就让你心服口服。”

此话一出，又是一个诧异。

月梦缓缓地转过身来，挑眉望向武引奇。美丽的容颜下，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剑刃。他轻笑一声，别过头来，向着身后唤道，“还等什么，出来吧。”

“是是是~别催了~”

紧接着，敞开的门扉外，那执着金缕烟杆，一袭黑纱雪服，梳着牡丹凌云发髻，嫩白长腿迈着高傲步伐的女子走了进来。他身后还跟着一名捧着木匣子的侍从。他已步入殿内，武引奇直接当下愣住了，呼吸和诧异的目光也停滞起来，嘴上断断续续地自语着，“他、他他、怎么会来这里……”

“民女琉璃，参见尊上、各位大人。”

琉璃敬过一礼后，便抬起了首，魅丽的容颜勾勒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。

看到这一幕，方宇瀚心中着实是有底了。夕色的双瞳往幕后看了一眼后，便转向前方，凝视着妖娆的女子，不假思索地问道，“你是何人？可知今日唤你上殿是为了何事？”

琉璃一听，点了点头，恭敬地回道，“民女乃是天居赌坊的老板，今日受道宗宗主之邀，自知前来此处是为了何事。民女是出身卑微，但在神圣的殿上，绝不敢儿戏，更不敢颠倒是非。”

温衡：“那刚刚大殿上的话，你也听到了吧？你可有什么话要说？”

琉璃轻轻一笑，“是啊，我听得一清二楚呢……正如韩宗主所言，那些皆是属实。从税务至灰色地带，再到贩卖人口，都是真的。”

闻言，武引奇急了，“琉璃，你别含血喷人！”

谁知，琉璃只是轻轻地将发丝拨向身后，再用烟杆指向木匣，若无其事地回道，“天居赌坊最讲究的就是诚信，我自不会乱说话。尊上、各位宗主，这匣子里装的便是多年来武公子压迫人为奴为娼的证据……所有的借据契约，都在这儿。”

“包括武公子自己立下的借据，也在这里面……”